作者:董成瑜
帶著如許想像的人自然要失落了。黃春明六十四歲,宜蘭也更「現代化」了,在阡陌處處的田地間錯落著簇新的樓房和高樓大廈,憨欽仔和現此時先生即使還活著也早老得不堪了,空地上玩陀螺的孩子也早就去城市工作結婚生了孩子。
描摩鄉居老人 見證社會轉型
離家的黃春明輾轉換了幾個學校之後終於畢業,在六、七○年代寫了許多傳頌至今的小說(後來收錄成作品集《青番公的故事》、《鑼》和《莎喲娜拉.再見》等,皆由皇冠出版),然後在八○年代後半停筆,做過記者、編劇、廣告企畫也賣過便當。直到去年,他又提起筆來,並且一出手便令人驚豔,那個可以抓住社會轉型之間細微變化與矛盾的黃春明又回來了,他看到傳統與現代的巨大落差所造成的問題:留在鄉間的老人處境。
黃春明一九六六年結婚之後便定居台北,宜蘭的老房子仍然留著,特別是他九○年代初回到宜蘭成立「吉祥巷工作室」,從事宜蘭的鄉土教材編寫、社區規劃工作以後,他在宜蘭的時間更多了。這些年來他看到台灣社會轉型,家庭結構跟著改變,處在時代變遷夾縫中的老人寂寞地留在鄉下,殷殷企盼著兒孫回來。最近剛出版的《放生》(聯合文學),就是一系列的老人故事。黃春明在序中說,他替他們拍了這一本寫真集,「為這一代被留在鄉間的老年人做見證」。
仍保持一貫的悲憫與幽默,黃春明在收入《放生》的〈售票口〉裡,有一段精彩的描述。老人天未亮抱病趕著出門為週末要回鄉下的兒孫買回程車票,「他一連串的老人久年嗽,叫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,整個臉漲得通紅,身體像拉緊的弓,一咳就彈跳,合不攏的嘴巴,口水直垂牽絲。玉葉一看心一急,自己的哮喘也附身上堂,像拉破風箱的氣喘聲也急促鳴響。兩人有段時間,誰都照顧不了誰,各自扶著牆壁和扶著桌子穩住自己,演奏起極限主義派的二重奏。兩個人好容易才逮到一處休止符,玉葉用破風箱的聲音說:『我看,不要去了。等天亮我打電話給他們,說沒買到票。要不要回來,隨他們。你不要去買車票了。外面冷死人。』『苦他沒時、時間回來,你卻……。』咳嗽由不得火生仔說完,又咳了。」
社會意識 是其一貫的創作動機
停筆多年以後再出發,黃春明覺得與以往不同的是自己更成熟了些,社會意識比較明顯。做為一個「國寶級作家」,有人問他小說該怎麼寫,他會說:「你能不能在一年之內跟五十個陌生人講話,每個人超過五分鐘以上?你記下筆記,揣摩不同年齡、職業、個性的人,遇到不同的事情會產生怎樣不同的反應。」
在宜蘭街上,隨時會遇到識與不識的人和他打招呼,他的親和力和好奇心都強,坐上計程車總會跟司機聊半天。多年前他和父親一起坐火車,車上沒什麼人,他就坐到對面的一個乞丐旁跟他聊天。父親很氣,一直跟他使眼色要他回來。黃春明問乞丐要去哪裡?乞丐說要去南方澳,他問乞丐去那裡做什麼,乞丐說某某人死了,可以去要點東西吃,他又問怎麼知道有人死了?乞丐說,是棺材店的人告訴他的。這後來就成了〈鑼〉裡的情節。
六、七○年代黃春明的作品社會意識強烈,曾經被視為台灣社會的「青年導師」,隨著八、九○年代作品銳減、社會變動太大,青年導師的角色也逐漸變淡,黃春明卻不覺得失落,他說:「除非把寫小說當作專職才會有失落感。」他當時有經濟壓力,加上愈寫「無力感」愈重──年輕人都去看電視了,於是投入電視拍《芬芳寶島》系列記錄片,又做兒童劇場、出版【黃春明童話】(皇冠)等等,雖然總想著有時間就要寫小說,未料再回頭已過了十多年。
雅俗共賞 對作品的最大期待
作家楊照在一篇題為〈試圖與悲劇周旋的小人物們〉的文章裡指出,黃春明後期的小說「毫不保留地試圖以民族主義去建構一套屬於作者本身的絕對真理」,「也就是喪失了以小說寫作的活力」。對於這樣的看法,黃春明說,如果純粹以藝術觀點而言,這可能是一個瑕疵,但若從對群眾的影響來看,民族主義並非全然不好。他說,以當時的社會氛圍來看,整個社會沒有自信,崇洋媚外並全然否定自己的歷史文化,他覺得痛心,所以選擇這樣的形式表達,「如果純醉站在藝術的觀點認為我應該收斂,我寧願不要那麼冷靜地呈現我的藝術,寧可呈現我做為一塊血肉的情感。」
從過去到現在,黃春明對自己作品最大的期待就是雅俗共賞。曾經有一位日本記者來台灣以「小說的故鄉」為主題採訪他,他帶記者到礁溪看〈莎喲哪拉.再見〉的寫作背景,記者對著那兒的妓女不停拍照,妓女們很不高興,黃春明就幫記者解釋來意,其中一位妓女聽了問他:你是黃春明嗎?他答是,妓女高興得把姊妹們都喚來。她們告訴黃春明,過去有客人介紹她們讀他的小說,她們讀過以後深受感動又去找他其他的作品。春明很驕傲,「一般人只要有過喜怒哀樂的經驗就能看懂我的小說。」他說。
在狹窄但筆直的宜蘭街道上,已經感冒咳嗽了一個多月的黃春明,開車依然又快又猛,他還堅持不能不吃一種非常好吃的冰,雙手因此暫時無法放在方向盤上,他先好心提醒車上眾人:「大家不要害怕!」然後便放開雙手以匙舀著冰吃,眾人在充滿恐懼的行進中只聽到他大呼:「真是好吃啊!」
(攝影/陳建仲;原載中國時報˙開卷周報)